姜景奎、贾岩:印地语优先

2024-06-25 14:4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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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景奎、贾岩:印地语优先印地语 (Hindi) 是印度共和国第一官方语言, 按使用人口数量来看,它的使用者数量能排进世界前三。一些常见的误区是把印地语等同于印度语、梵语甚至是印第安语。

  4月5日,宝莱坞又一力作《起跑线》将在国内上映,影片将以幽默讽刺的方式为中国观众剖析印度教育体制弊端。在影片中“说英语是否比说印地语更高尚,哪种语言才能代表印度”的问题被再次提出。对印度总理莫迪来说,自他执政后在层面解决该问题的急迫性也日益凸显。

  2018年1月3日,印度外交部长斯瓦拉吉在人民院接受质询时表示,如果联合国同意将印地语列为官方语言之一,印度政府愿意负担甚至40亿卢比的支出。斯瓦拉吉称印人党政府正在努力寻求斐济、苏里南和毛里求斯等国的支持。她还称,如果外国来访使用其民族语言,印方将坚持使用印地语,此事涉及其“民族荣誉”。

  本文首发于“世界知识期刊”微信公众号,已获得作者授权,本文作者系中国印地语及印度文化研究界的资深大咖——北京大学南亚研究中心主任姜景奎教授及其学生,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博士研究生贾岩。

  在印度,除了印地语、英语两种联邦级官方语外,宪法还承认包括印地语在内的22种邦级官方语言(表列语言)。但毋庸置疑的是,印地语是印度所有通行语言中最具影响力的一种。自2014年莫迪政府上台以来,一系列旨在进一步推广印地语的政策在印度出台。印地语的势头在莫迪政府循序渐进的政策铺垫下持续走高,已俨然成为其在全国范围内推行印度教民族主义的有力工具。

  多语性是印度历史上本土文明与外来文明不断碰撞、融合的结果9博体育平台。据1951年人口普查显示,印度共有语言或方言845种。早在20世纪上半叶的印度民族独立运动中,以天城体书写的印地语就因为其与梵语血脉相承的关系,被民族主义者视作印度正统的载体,在构建国族形象、传播民族意识和团结普通民众等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但1947年印度的独立反而使印地语的国语化之路阻碍重重:独立后,印度与其前殖民宗主英国的矛盾消散,而国内各族群之间矛盾涌起,印地语在独立运动中临时获得的“国语”合法性,迅速在区域性民族主义力量谋求自身利益的角力中被撕裂。

  在之声不绝的情况下,1950年1月26日生效的首部印度宪法在语言相关条文中有意回避了“国语”一词,而是采用了“官方语”这一相对温和的表述。作为对反印地语势力的妥协,该部宪法第343条第2款规定:“在宪法生效起的15年间,英语将继续用于联邦的官方事务。”很明显,制宪会议表达了在15年后用印地语彻底取代英语作为唯一官方语的意图。但非印地语区对此不满,他们希望英语一直沿用下去,并通过有组织的活动给中央施压,1965年甚至爆发了泰米尔语区的反印地语运动。为平息冲突,当局保证将根据非印地语邦的意愿长期保留英语的官方语地位。

  这一事件深刻地影响了印度总体的语言结构。此后历届政府都未再试图对宪法中的语言相关条款做变革性调整。为保障各邦利益,更多的语言政策制定权在不触及宪法原则的前提下被下放到邦一级。而在联邦一级,印地语和英语两种官方语并行的状态一直延续至今。两个语种也在长期的磨合过程中,获得了某种平衡:使用人数占优势的印地语被视为“人民的语言”,而英语则更多地被贴上“精英语言”的标签。

  印地语在印度的优势地位是不容置疑的。2001年印度人口普查显示,在22种邦级官方语中,以印地语为母语的人口占总人口的比例最高,达41.03%。以其余语种为母语的人口占比均在10%以下,相对较多的有孟加拉语(8.11%)、泰卢固语(7.19%)、马拉提语(6.99%)、泰米尔语(5.91%)等。视英语为母语的人约22万,占总人口约0.02%。2005年数据显示,只有大约5%的印度人能说比较流利的英语。因此,整体而言,英语在印度的影响并没有外界想像得那么大。使用区域方面,在印度所声称设置的29个邦(包括所谓“阿鲁纳恰尔邦”和“查谟-克什米尔邦”)、6个联邦属地和1个国家首都辖区中,有两个邦将印地语作为唯一官方语言,另有11个行政区将印地语列为主要官方语言,另有两个邦将印地语确定为辅助官方语言。

  印地语的庞大受众在印度各类媒体中也都有直观体现。第一,图书出版。根据印度出版联盟2004年开展的一项调查,当年印度出版的带有国际标准书号(ISBN)的图书共计82537种,其中印地语图书最多,达21370种,英语以18752种紧随其后。第二,在电视方面,印地语频道的整体市场份额最高。印度广播用户研究委员会2016年11月发布的数据显示,收视率前十的频道中有一半是印地语频道。第三,在报纸方面,根据媒体研究用户委员会2014年发布的“印度读者调查”结果,印度全境发行量最大的10份报纸中,印地语报纸占5席,位列发行量前三位的均为印地语报纸,唯一入选的英语报纸《印度时报》仅位列第八,其发行量不足位于第一的印地语《觉醒日报》的一半。

  媒体语种的差异往往伴随着关注视角、立场甚至意识形态的分野。同一个印度,在本土语言媒介和印度英语媒介中的形象很可能有天壤之别。《觉醒日报》出版商纳兰德拉·莫汉对此有精辟的论述:“那些生活在德里的人都深深地被英文报纸影响着……如果你想了解印度,只能通过地方语言报纸。”长期在印度从事新闻报道的新华社记者唐璐对英语和印地语报纸所折射出的两种媒体生态也有耐人寻味的总结:“外界如果想了解印度人对外交问题的看法,应该研判印度英文报纸的观点,而要想真正理解印度,则需要阅读印度语言报纸。”而随着中央政府阁员的更迭及其语言使用的变化,如总理莫迪和外长斯瓦拉吉等一向使用印地语,印度的外交问题也不能单从英文报刊中研判了。这对我国长期以来靠英语感知印度的研究者和观察家来说是有益的提醒。

  印地语市场的培育离不开政府的积极干预。20世纪后期以来,印度政府为将印地语发展为通用语,推行了不少措施。例如,通过印地语标准化提高语言推广的科学性和便捷性;以法令形式加强印地语在各类政府文书和官方出版物上的使用;通过设立中央印地语管理局、中央印地语学院等专职机构负责印地语在非印地语区的教育和普及;在全国主要交通枢纽、主干道、行政场所、高等院校等公共区域使用印地语标识;将每年9月14日定为“印地语日”,举办各类推广活动;等等。1968年起,印度人力资源发展部在全国大多数地区中等教育阶段推广印地语的学习。从1961年到2001年,印地语使用人口(即将印地语作为母语和第二、三语言的人数总和)占印度总人口的比例从 30.37%增长到53.60%。

  印度政府还致力于印地语在世界范围内的推广。例如,依托中央印地语学院、圣雄甘地国际印地语大学长期招收国际学生,以促进印度以外地区印地语的研究和传播。将每年1月10日定为“世界印地语日”,在印度驻各国使领馆及各类文化机构和高等院校开展庆祝活动。在毛里求斯设立世界印地语秘书处,召开世界印地语日庆祝大会。定期召开世界印地语大会,会上向印度国内外对印地语发展有贡献的学者颁发“印地语语言文学贡献奖”,等等。

  提到印地语在印度境内外的传播,就不得不提宝莱坞电影。宝莱坞电影以印地语为载体,虽不以推广印地语为直接目的,但结果却使印地语成为印度各地文娱生活的某种必需品。宝莱坞电影之所以能够在非印地语区被广为接受,有三方面因素需要特别指出:第一,宝莱坞电影使用的印地语是标准印地语与各类方言及其他印度语言杂糅后形成的变体,这为印度多元文化提供了一个具有弹性的语言载体,同时弱化了梵语化印地语隐含的印度教民族主义内涵。其二,宝莱坞电影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使之成为印度国际软实力和民族自豪感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三,宝莱坞电影作为印度流行文化的发动机,其台词、插曲已经使印地语变为一种文化时尚,一种在风格上更具吸引力和现代性的日常交流媒介,因而尤其受到年轻一代的追捧。

  自2014年莫迪领导的印度人民党(印人党)执政以来,印度原有的生态开始出现结构性变化。具体表现为,之前以国大党为主体的、强调世俗性的精英的衰落,和以印人党为主体的、强调印度教意识的精英的崛起。莫迪在主政后的短短三年里,推行了一系列加强印地语的举措。这些政策的出台,也是客观时机成熟的结果。首先,印人党的上台使推广印地语变得更加顺理成章,其领导下的各权力机构为之提供保障。其次,此前中央政府长期温和的语言政策使非印地语区的反对力量大大削弱,宝莱坞的盛行又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非印地语使用者对印地语的接受度,甚至是认同感。再次,正如泰米尔纳德邦不少知名作家向笔者抱怨的那样,对英语的过高重视正在侵蚀他们的本地语言和文化,人们愈发认识到,用英语替代印地语并非明智之举。

  除了延续此前政府已经开展的印地语推广项目,莫迪上任后围绕印地语做出了一系列新动作,主要涉及以下方面:第一,政府机关。在2014年就职仪式上,莫迪及其内阁部长全部用印地语(甚至梵语)进行宣誓,引发媒体关注。就在莫迪入主总理办公室的第二天,印度内政部便通知各级政府官员,要求所有官方运营的社交媒体账号使用印地语或印地、英双语;在双语情况下,应当给予印地语优先地位。不过,此举遭到南印度各邦的反对,中央政府随后将政策的适用范围限定在印地语区。2016年2月,政府禁止中央各部委在自己的印地语出版物上刊发英语广告,并要求它们在广告预算中明确用于支持印地语的经费比例。第二,教育领域。在所有中等教育中央委员会下设的公立学校的8~10年级设印地语为必修课;人力资源发展部要求非印地语区的高等院校为学生考核、面试提供印地语选项。第三,公共交通场所。国家级高速公路里程碑上的英语标识被替换成印地语。要求国有航空公司“印度航空”用印地语出票,飞机上须放置印地语报刊杂志。第四,对外事务。在联合国等各类重大外事场合的演讲和会晤中,莫迪一向坚持使用印地语,而非英语。2015年1月,印度政府史无前例地在外交部设立印地语局,不仅负责总理外事活动中的翻译工作,还负责管理世界印地语大会等海外推广活动。据印度官方人士透露,该局在联合国活动频繁,正在力争使印地语成为联合国的第七种语言。此外,莫迪在海外大力推广瑜伽,力图在宝莱坞流行文化之外,打造一个新的宣介印度“传统文化”的品牌。此举也在一定程度上带动了外国人认识和学习印地语的热情。

  随着印地语所携带的、文化和经济资本的全面提升,越来越多原本使用非印地语的公众人物,开始意识到印地语平台的重要性,因为这不仅意味着更广泛的受众,也意味着自己的声音可以被那些推崇印地语的精英所听到。在当今印度,越来越多的英语作家希望自己的作品被翻译成印地语出版;原本只在英语报刊上发文的撰稿人,也开始为印地语报刊写作。在领域,各党派在竞选中使用印地语宣传、造势的频率越来越高。印地语作为动员语言的特征愈发明显,获得了左派和的共同重视。这些变化是公共领域对印地语影响力扩大的自觉反应,也反过来进一步提升了印地语的整体地位。有趣的是,莫迪在外事场合坚持使用印地语的行为也影响了外国对待印度的方式。今年6月在莫迪结束对荷兰的国事访问后,荷兰总理在社交媒体上用天城体印地语文字向莫迪表示感谢,此举受到印度网民的热议和欢迎。

  尽管莫迪本人从未在公开场合宣称印地语为国语,但结合上述举措及其影响可以断定,其确立印地语为国语的意图相当明显。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与此前中央政府推广印地语的政策不同,莫迪政府的很多政策带有明确的印地语优先原则,即用印地语代替英语。尽管这些政策不时受到非议,但至今尚未引发有影响的反对声音。当前,莫迪政府通过有选择、有节制地动用强制力及国家机器,各项语言政策正在不激化社会矛盾的前提下有计划地进行。从长远来看,其波及范围之广、渗透性之强不容小视。可以想见,随着印地语优先原则的不断推进,印度原有的语言结构将发生重大变化。在此情况下,中国的印度研究者和观察家只有进一步加强对印地语的重视,方可摸准未来印度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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